花下死/上(港霓)

对不起,思想龌龊的只有我。




      清远的船鸣声轰然响起,透过浓郁不化的流云晨雾,巨轮缓缓靠入大阪港。

      身着黑色呢大衣的年轻人提着一只精巧的藤制行李箱随着人群走下船,他深深吸了一口这陌生国度的空气,将近一周的海上生活逼仄的舱室带着霉味的床板几乎把他磨得没有脾气,此刻下船只觉得连身边聒噪拥挤的人潮都可亲起来。

      行李箱并不重,此番来日本他能简则简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所以他只单手提着走了一段路,预备在街边等一辆出租车去目的地。

      是初夏,地面潮湿,空气咸涩,比起港岛厚重闷热的夏天,他踏上这块土地的即刻就偏爱起大阪来。瞧着街上来往妇人们身着的各色和服上翩翩起舞的凤蝶或兀自盛放的花草更觉得新鲜有趣。

      他的日语还并不流利,加上司机还有浓重的口音和破锣一样的嗓子让他的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百般无奈之下他想起他口袋里还留着母亲用日文写下的地址,递给司机看才算勉强最终沟通成功。看着车窗外满目的日式建筑和行人打扮他这才终于有了一点身处异国的实感。

 

     “先生?先生?”

      年轻人猛地惊醒,司机的脸凑近他身前叫他,车已停在一所清幽的半洋式别墅外面,门旁松树荫蔽

      原来是到了,他反应过来清点好日元付给司机然后下车。

      他身材高大修长,蜷缩在狭窄的车内一路睡得并不舒服,关节酸软,后颈也好像被人用棒槌敲过一样。他用手简单理了理头发和衣领,这才慎重地走近这庭院门前敲门。

      三声之后依旧没有人应门,他不禁怀疑起母亲手写的地址是不是有误,那他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此行是应父亲要求来日本看望当年父亲在日本求学时接受过对方大恩惠的一位日本商人,姓中本叫中本昭男。父亲几年前百般波折才与这位先生重新取得联系,年来一直有互通信件,最近的一封来信道这位中本先生旧疾复发、重病在床怕是难以捱到秋天,父亲心中实在担忧但近来岛上时局越发紧张,差遣不开手下干事更信不过他们只好让亲儿子来日本跑一趟。

      不过这是对外的说辞,黄旭熙不至于蠢到真以为父亲是担心旧友才把自己暂时赶到日本来。

      这说来话长。黄旭熙今年刚从法国学成归来,整日不是闲在家无所事事就是和一帮同为世家子弟的狐朋狗友们混迹于各种声色场里,不过他虽玩心大开荤也早但从不出格,不抽水烟不包歌女,在大事上更从来谨慎得体,故父亲对他四处寻乐没个正形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但月前闹出的一桩事却彻底打破平静。

      先从香港新贵荣家说起,这荣家原本祖籍上海,十年前举家迁到香港手中实业也一并迁来,虽然这几年生意红火财大气粗但掣肘于在军政上没有话语权。月前,荣家本家的最小的女儿荣月玲突然在小报上吐露一段与总督独子黄旭熙的艳史称自己与他一夜春风后腹中已怀有数月身孕,如今她被母亲赶出家孤苦无依而黄大少爷竟不闻不问更不打算负责。这无异于一颗深水炸弹炸得各方人物议论纷纷以为是风向要变,荣家小女攀上了黄大少的金枝,荣家也要一并鸡犬升天。交际圈里的闺秀小姐们恨恨不已骂怎么便宜了荣月玲这泼妇。黄旭熙平日结交的酒肉朋友们更是起哄看好戏,巴不得黄旭熙就此娶了母老虎以后声色场上就少了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黄父勃然大怒,好事者称黄总督气得要不是被夫人拦着,一拐杖差点就要打死逆子。

      父亲当然没要打死自己,倒是关着他跪祠堂,对着祖先牌位手抄祖训,一连粗茶淡饭食不果腹,他从小就被送到国外近年完成大学学业才回来,一手洋文写得潇洒不已,但要他拿起毛笔规规矩矩抄书可把他难为上天,就这么凄惨过了五天才终于重见天日。

      事实是黄旭熙自己觉得自己可真冤,他对这位香港交际圈里脾气跋扈出了名的娇小姐从来都是绕道走,更不必说会和这位荣小姐有过春风一度,但他也不敢真下这个死口,原因是这几月来他玩得太混日夜不歇是常有的事,莺莺燕燕温香软玉里他大多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荣小姐就是真爬上过他的床他也不记得了。

      荣家方面一直不表态甚至暗地里施压摆明了是由着荣月玲来,孩子生下来之前黄旭熙必须得明媒正娶了她。这可把黄旭熙急疯了,他不过才十九岁,堂堂香港现任总督和东南亚船王之女的独子、黄家大少爷从小就被所有人捧在心尖上惯大,婚姻大事怎么能任人摆布。况且荣小姐的能来事也是“芳名”远播,要他婚后做小伏低哄老婆是不可能,乖乖从了这飞来横祸的笑话一样的婚事还不如杀了他,另外,他敢这么有底气地闹是因为他也知道父亲更不想随随便便就让荣家搭上快车从此平步青云。

      出了祠堂以后父亲果然当机立断就让他赶紧收拾了滚来日本借口探望旧友先远离风波,黄旭熙倒是乐得当缩头乌龟第二天就买票登船来了日本。

      就在他走神之际,门吱嘎一声打开一条缝,一张少女的脸探出来。

     “这是中本家,请问您是——”这女孩约摸十六七岁,一口日文从她嘴里说出来清脆干净。

     “我是从香港来的黄旭熙,受家父所托来看望中本昭男先生。”

     “原来是黄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先生您请进!”

      门完全拉开,露出庭院内的光景,少女带着歉意的笑容急忙接过黄旭熙的行李箱,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她称自己为敬子。他听敬子解释道家中另一个女仆出门采买未回,而她在厨房熬药让客人在门外久等了请他原谅。

      黄旭熙摇头表示不在意,又问敬子关于她主人的病情,这是他此行主要目的。

      敬子答道有辗转托付到了京都一位从明治时代就广受赞誉的医生的缘故中本先生病情有所好转,她刚刚熬好了药正准备送去先生卧房。

      黄旭熙随她沿着游廊往内走,庭院内绿植葱茏,打理得精致的灌木杉树山茶杜鹃等等目不暇接,还有一泓绿波荡漾的池塘,池旁一棵抱臂粗的垂樱,可惜枝头花瓣所剩无几。

     “三天前邮局送来了您父亲的信说您要来,中本先生整日盼望您的到来也因此更有劲头了。”

      又转过一个廊角,敬子停在一间房门前,拉开纱门,房间不大摆设简单但整体风格淡雅讲究,壁龛上还挂有古画,“这是为您准备的房间,听说您要来时就每日都仔细打扫过,”敬子走进去将行李箱放好,“黄先生旅途劳顿了,您现在要休息吗?”

      黄旭熙望了眼外头渐渐西沉的日头说:“不用了,我在来的车上睡了好一会儿,再睡头就该晕了。”

      敬子不作停歇又引他一同去会客厅,道中本先生此刻应早已等在那儿了想见见他。

      黄旭熙颔首,他其实还不曾见过这位父亲的日本旧友,叙旧其实也无话可叙。他不过将将成年,父亲在日留学时还没同母亲结婚更别说有他了。此行来得唐突,来的真实理由更不便启齿,着实叫人尴尬,但比起呆在香港受气,他倒还很珍惜此刻身处异国的宁静。

 

      会客厅里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着深色便服坐在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他鬓角泛白额头已有皱纹,脸型方正眉眼刻板,想必就是中本昭男。他与父亲同于明治四十年被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录取入学,父亲性格豪爽结交甚广,中本昭男就是父亲留日期间私交甚重的密友。

      客厅的门都紧闭着,只有淡淡的光线从纱门透过来,炉子里熏着某种味道苦涩刺鼻的香料,应该是听医生的吩咐,毕竟平常哪会有人用这味道当作香薰,黄旭熙暗忖。

      黄旭熙走进来感觉自己坠入与夏日完全隔绝的另一个世界,阴沉昏暗,烟雾缭绕,倒是这房间里比户外阳光下还要潮热,让人感觉并不舒服自在。他走进来的同时中本昭男就睁开了眼,脸色亮堂起来,对方身体显然还很虚因为他的动作并不流畅但还是尽力站起来同黄旭熙问好握手并一阵热情寒暄。

     “自从十多年前和你父亲分别,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真是想念当年与你父亲一同在校读书的日子。”

     “家父口中也甚常念及您的名字,您上封信中提道身体欠佳,家父担忧,恨不能亲自来看望您。”

      中本昭男笑起来,严肃的眉目稍稍柔和了一点,这让他冷硬的面孔有了一丝人情味,感叹道:“你父亲就是这个性子,看来几十年了还是没变。”

      黄旭熙又讲了些他父亲的近况还有香港的局势,中本昭男也道日本近来也不太平,生活更艰难了,只是他一个小商人不便多嘴。

      “侄儿此前来过日本吗?”中本昭男问。

      黄旭熙答没有。说起来他十几年的人生阅历里踏足过的国家还只限于留学的欧陆。

      中本昭男笑道,“大阪虽然不大,但可玩的去处却不少,只是我身体欠佳不能带你出去一一游玩了,不过敬子从小在大阪长大她对这儿清楚得很,想出去玩不嫌弃的话就问问她吧。”

      话音刚落,客厅内部的侧门被轻轻拉开发出一声吱呀,黄旭熙闻声看过去,先是一只手,这手在室内昏黄的光线中尤显得惊人的莹白,手指根根修长分明,纤细的手腕没于衣袖中,然后是和服的一角,浓艳鲜红的底色绣有大团的花和藤纹,和服随着那人的动作有一层莹莹的反光,看得出是上等绸面质地。黄旭熙心中疑惑是谁,也许是哪位仆人,但仆人也穿得起这样的衣服吗。

      “该喝药了。”那人说。简单一句话嗓音好像被对方刻意压低模糊了音色有了几分旖旎,尾音轻扬拉长没入虚空,像嗔怪着什么。黄旭熙被这声日语挠得心下发痒,心道这是什么尤物。那人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露出一段素白的颈子,又惹得人心中一颤,对方黑发垂下来遮住半张面庞好像要与门后的黑暗融为一体,刻意回避的姿势更像是不想让来客看清自己的脸。

       中本昭男蹙眉叹了口气道:“每天就像个药罐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黄旭熙挪开眼睛,识趣地站起身欲告别,安慰道:“身体快快好起来才是最重要的,委屈您受苦了。”又说自己坐船劳顿想回房休息实在叨扰,中本昭男表示理解还体贴地说会叫仆人将晚饭送到他的房间,明天再好好招待他这位贵客,又说黄旭熙就把此地当作家长住下去都没问题。

      黄旭熙谢罢,出去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注意到侧门里的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门外敬子正等着他送他回房。夏日灼烈的阳光与穿堂凉风扑面而来,眼前是庭园鲜活的景致,与房间内俨然两重天,他眯了眯眼才跟上敬子的脚步。

      走回房的路上,他看着敬子脑后随着步调一晃一晃的发髻突然想起,刚刚侧门里的那个人并没有像他来时看到的街上妇人们或者敬子一样在脑后挽起日式发髻而是一头即耳的利落短发,这让对方整个人更加怪异起来,他本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心中好奇心起来便按捺不住,他准备晚点向敬子打听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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